崔府,天色渐暗,院里挂上灯笼。 屋子里亮着烛,阿史苓看着一桌的饭菜,已经没了热气。 大丫头珍珠往她家主子面上睨一眼,那脸色比这一桌子饭菜还冷。 “主子,要不别等了,先用饭罢,饭菜凉……” “饭菜已经凉了。”阿史苓截说着,将筷箸拿起,又再次放下,“大人还在那院子?” “是。”珍珠低下声。 就在前些时,府里来了一位女子,名阿塔,是家主带入府中的,苓姑问大人,那女子是什么人,为何要带入府中,大人没有立刻给出回答,缓了一日才知晓,那名叫阿塔的女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。 珍珠印象很深,苓姑得知后半晌没有说话,愣在那里眼睛发滞,再之后大人将屋子里所有的人打发了出去。 房门闭上,苓姑的性子,作为贴身丫鬟的珍珠再清楚不过,因担心闹出大动静,便一直守望在屋外,不敢离开。 她听到他们的争执,甚至有“咔啦”瓷器碎在地上的声音。 当然,不用看,她也知道砸这瓷器的人是苓姑。 两人争论的声音里,一直是苓姑的声音压着大人的声音,大人根本说不上三两句,苓姑一连串的质问将大人刚组织好的话语给冲得七零八落。 夷越上至朝堂众臣,下至民间百姓,谁人不知崔大人能言善辩,专于辞令。 却不知,她家大人在她家阿姑面前如此口拙舌夯,苓姑噼里啪啦一通说,大人只能从旁默听着,等她说完了,他才同她讲理,房门再次开启,苓姑的气也消了,两人和好如初。 然而这次不一样。 珍珠从未见他二人闹得像这一回这样凶狠,最后,几乎听不到大人说话,而苓姑也不再怨怪,只是呜咽抽泣,再后来,没有和好如初,大人从屋里出来,默着脸去了书房。 那位叫阿塔的女子来了崔府后,很少出院子,大人回了府后会过去一趟,打发掉院中的下人,在那院中待上一会儿。 阿史苓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,淡淡说道:“把菜撤了。” “好歹吃一些……” “撤了。”阿史苓起身,往里间走去。 珍珠只好招下人进来,将桌面清了,谁知下人们刚把饭菜端出房门,大人就进了院子。 下人们只好又把饭菜重新摆上桌。 崔致远让下人们退下,坐到桌边,看了一眼盘中的菜馔,于是端起碗筷,故意扬声:“今儿的饭菜好,这盘脆藕丁拌得好,香!” 说着转头问一旁的珍珠:“我记得你家阿姑最爱辣油凉拌藕丁。” “是,若有辣油凉拌藕丁,苓姑能多吃一碗哩!”珍珠说道。 崔致远点了点头,说道:“天气热,这道菜确实开胃。” 说着拈了一粒白莲藕送入嘴里,慢慢咀嚼,齿间发出鲜脆响。 珍珠在一旁看着,心道,大人不喜辣,近两年为着苓姑,却开始学着食辣。 “不错,不错,辣油香且不说,关键是这个食材难得的新鲜,快去,把你家主儿叫起来吃,怎的这样早就躺榻上了。”崔致远把眼往里间探看,视线却被屏风隔挡住。 珍珠应着往里去,去了不一会儿,又返回桌边,无声地对崔致远摇了摇头。 崔致远摆摆手,珍珠会意,退出了屋室。 待房门掩上,崔致远从桌边起身,往里走去,绕过屏风,就见阿史苓歪在榻上,半张脸掩在衣袖下。 于是近前,坐于榻沿,将她脸上的衣袖揭起。 阿史苓本想背过身,馋人的香气萦绕于鼻息间,唇上被一凉物碰了碰,接着就听到崔致远的声音。 “尝一尝。” 阿史苓闭着眼,朱唇轻启,勾人生津的小食粒进到嘴里,鲜、凉、辣,接着轻咬起来,眼睛仍是闭着,不愿看他。 “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气了。” 崔致远笑道:“纵使气恼也要用饭,你生我的气,却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做惩罚。” 阿史苓背过身,闷声道:“你怎的知道我未用饭,我已用过饭食,这才让人把饭菜撤下,谁会为你伤身。” 崔致远俯身,探手到她肚腹上,摸了摸,煞有介事地“嗯”了声:“这样平,不像用过饭食。” 那些饭菜动也未动,他只看一眼就知她并没动筷。 阿史苓“啪啪”两下,把他的手打开:“我吃得少。” “快,起身,陪我再吃一点。” 阿史苓被崔致远扶起,不情愿地随他走到外间,两人对坐下,执筷开始用饭。 “阿塔她……” 崔致远刚一开口,阿史苓拈菜的筷箸停在半空:“好好吃顿饭不行?非得这会儿提这么个人?” 崔致远点了点头:“好,不说了,先用饭。” 这一顿饭吃得很安静,只有轻轻碗筷磕碰的细响,和几不可闻的吞咽声。 待二人用罢饭,下人进来清桌,之后崔致远提议道:“才吃了饭,去园子里走走?” 阿史苓知道他有话说,自从他把人领进府的这几日,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。 她看了他一眼,想了想,出了屋门,崔致远随在她的身后,往内园行去。 此时,夜色渐深,白日的燥热褪去,凉气从周围的花植间一点点渗出,风一来,清凉渐生。 蔓草间野虫鸣唱,偶尔响起回巢鸟儿的叽啾声。 “不是有话说么,走了这一路,又闭嘴不言。”阿史苓说道。 “阿塔是我父母在世之时定下的一门亲……” 崔致远话未说完,阿史苓打断道:“所以你就把人带回府。” “那我把她放在外面,你愿意?待你发现有她这么个人,我更解释不清楚,不过你若真同意,我明日就把她安置在外面。” 阿史苓走路的步调有些赶,因她本就带着火气,这会儿听崔致远一说,脚下一停,侧头瞪向他。 “什么叫你更解释不清,你把这么个人安置在外面,还想怎么解释?又能怎么解释,好,你现在把人领回府,难不成我还得赞你一声做得好?” 崔致远把眉头蹙起,半晌不言语,看着对面的妻子,什么也不想说了,从他二人成亲到现在,事事都是他退让,不管对错,她在他面前永远那么的趾高气昂。 这一次,他不想迁就。 阿史苓梗着脖,有些吃不准崔致远在想什么,看得出来他生气了。 他生气时同别人不一样,没有高嚷的腔音,只有默然无声,还有微抿的嘴角。 因他的唇瓣略薄,抿起时,嘴角会有平平的弧度,那是他气恼时标志性的表情。 就在阿史苓发怔时,崔致远凉凉地笑了声:“你这样的脾性,我何苦来呢,明日就把她送出府,你眼不见为净。” 说罢也不往前走了,掉转身就要离开,却被阿史苓从后追上,拉住他的衣袖。 “打得好算盘,把人送出府再置办个宅院,以后你二人就在外快活?这样就不用分神应付我了,是也不是?”阿史苓咬着唇,眼眶微湿,不过她不许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,她没错,错的是他,“到底是我眼不见为净,还是你眼不见为净?分明是你不想见我,日日不见我才好。” 崔致远先是瞥了眼她扯自己衣袖的手,再垂下头想了想,复抬头说道:“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?” 他见她贝齿咬着下唇,一脸的倔样,说道:“那会儿我父母在老家有些薄产,我同她也常常玩在一处,两家大人见我们玩得好,就说不如‘割衫襟’做亲家。” 阿史苓撇了撇嘴:“所以是青梅竹马喽?” 崔致远并不否认:“是,可以这样说。”接着又道:“她家里穷,我家哪日若是烧了好饭好菜,母亲会让我盛一小钵送到她家去。” 阿史苓同崔致远并肩缓行于花径,听他述着过往,他的语调并不急,咬字很清晰,好像一直如此。 而她正好相反,急躁起来就跟屁股后点了火似的,不想听别人说话,一味把自己的想法塞到对方的脑壳中。 在阿史苓的印象里,崔致远是个温吞性儿。 然而她没见过他往赴东境游说时的场景,哪怕目中无人的朵阿赤在他面前也讨不到便宜,崔致远的嘴就是最利的刀,不给人疼的反应,一开口直切要害。 可在阿史苓面前,那唇舌没了武装,还原本色。 两人就这么走着,她听他说着家乡,说着家乡的人,然后声音戛然而止,停了好一会儿,才继续道:“后来,我父母因为一场意外走了。” “他们走的时候,我已有十多岁,给他们办了丧,又在乡里守了一年,因父母不在了,便想着出门闯一闯,于是把家中银钱带上,离了家门。” 这是阿史苓头一次听他说从前,之前两人闲来无事时,她有问过他,总被他几句话捎带过去。 “所以你去了徽城?” 崔致远摇头道:“那时身上还有积蓄,便在外游历了一圈,开了眼界,最后落脚在徽城,用手头剩下的钱在桂花巷置了一个小院。” 阿史苓猜测他游转了一圈后,游历途中的所见所闻促使他决心入仕,这才倾尽手里的钱财在徽城买了一方小院。 不选择落脚京都,而选第二都城徽城,多半是手里的余钱不足以支撑他在京都讨生活。 “然后呢?”阿史苓问道,竟忘了一开始问话的目的。 崔致远苦笑一声:“然后就开始倒霉。” 阿史苓先是一怔,接着扑哧笑出声,笑过后发现话题跑偏,赶紧肃下脸,“谁要听这些,别想糊弄。” 崔致远叹了一息,说道:“你看你急得……” 阿史苓转过身,挡在崔致远身前,截停他的脚步:“你说我为什么急?” “夫人莫急,为夫只说一句,对她,并无迎娶之心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