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38 章 君心亦不过如此(1 / 1)

崔延龄伏在地上,感受到皇帝的暴怒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,官帽下的鬓角更是湿漉漉地贴在脸上。

他已经明白这会儿无论是任何狡辩,都无异于是在火上浇油,只能不断磕头声音带着哭腔。

“陛下息怒,陛下息怒,老臣……老臣一时糊涂,臣罪该万死,求陛下开恩,求陛下看在臣多年……”

他是从落魄书生熬到今日的,位高权重之时没能守住初心。

“多年什么?”

赵翊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,他来回踱了几步压抑着自己愤怒。

“看在多年情分?看在你是朕的潜邸旧臣?崔延龄,你太让朕失望了,你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。”

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没有喊崔先生。

崔延龄的心凉了半截。

殿内寂静得落根针都能听到,只有皇帝的脚步声与崔延龄慌乱的呼吸,还有潘怀民的抽泣声。

良久。

赵翊停下脚步声音低沉下来:“潘怀民。”

潘怀民颤抖着应声:“罪臣在……”

赵翊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账本,又看向崔延龄了半晌,最终才定格在潘怀民的身上。

“你贪赃枉法、通敌养寇、罪无可赦。”

“但念你尚且有悔悟之心,主动交代,朕……允你刚才所请,你的族人、家人若查实无牵连朕可网开一面。”

潘怀民闻言如蒙大赦,涕泪横流并且疯狂磕头。

“谢陛下,谢陛下仁慈,罪臣万死难报。”

赵翊站定在潘怀民的面前,一字一句地吩咐他等进了刑部,一个字都不许牵扯到崔家去。

潘怀民瞪大了眼睛。

有些不甘,亦有些不解。

陛下就如此看重崔老贼吗?

可为了族人,他还是乖乖地应了下来。

崔延龄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,可他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
见潘怀民被带了下去,他连忙跪直了准备说些好听的。

“老臣多谢陛下开恩,老臣保证以后……”

再也不会这几个字还没说完,就见赵翊抬手阻止了他的话。

“崔先生,朕今日给你留些颜面是顾念往昔情分,待半年后此事过了你便自请告老还乡吧。”

“你儿子只要不作妖,不枉法,朕也不会动他,就当全了你我君臣这么多年的情谊了。”

这也是他给崔家最后一次机会,希望他最好是识相。

崔延龄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,陛下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?

这是要把自己逐出朝堂?

消息不知为何会如同长了翅膀,飞出了重重宫阙。

李家书房内茶香袅袅,吴景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。

“子璇,你这良心也是真的坏。”

吴景诚看着运筹帷幄的好友,忍不住为崔延龄担忧起来。

“老崔眼看着还有两年,就能功成身退回家颐养天年了,这节骨眼上真被陛下办了怎么办?”

颠倒黑白挑拨了潘怀民就罢了。

还不毁自己刚正不阿的形象,子璇这人真是两头都要吃两头都要占。

“不会的。”

李瑜缓缓放下手中的书,声音温和而笃定。

“陛下现在不会办崔延龄,只不过耐心也快没了。”

“不会办?”吴景诚瞪大了眼睛,满脸难以置信:“陛下都把他骂成那样,就差直接让人拖出去砍了,还不会办?”

难道陛下对崔延龄……真有那么深的情分?

“情分?”

李瑜闻言忍不住轻轻嗤笑一声,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。

“帝王心术罢了,陛下今日雷霆震怒自然是真怒。”

“只不过怒的是崔延龄贪得无厌,怒他不知收敛,更怒他竟被人捏住了如此致命的把柄,将帝王颜面置于险地。”

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,优雅地呷了一口后继续道。

“陛下此刻的‘不办’,恰恰是因为还不到时候。”

“潘怀民这点事,不过是压垮骆驼的倒数第二根稻草罢了。”

“陛下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,但崔延龄毕竟是陛下身边跟随最久的人,到底和旁人不一样。”

“陛下需要的是一个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、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‘爆点’,潘怀民这账本分量够重却还不够。”

皇帝是要脸面的。

他不想日后史书工笔,说他薄待潜邸旧臣刻薄寡恩。

明朝的朱元璋看李善长也不顺眼,可不也等了许久才下手?

李瑜顿了顿又继续道:“再者你仔细想想看,潘怀民前脚带着账本进宫自首,后脚陛下就怒不可遏地把崔延龄叫进去痛骂。”

“这种事儿又能瞒得过谁啊?”

“那些消息灵通些的朝臣们,只怕在崔延龄出宫之前,就已经能猜得七七八八了。”

“陛下若是真心想保他,大可以等潘怀民下狱、尘埃稍定之后,再私下把崔延龄叫进宫去训斥。

“何必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,闹得人尽皆知?”

这根本不是要保老崔好不好?

这纯粹就是想把老崔架在火上去烤,让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人上去撕他。

吴景诚听完沉默了。

所以皇帝的意思是在告诉所有人,朕已经仁至义尽了?

真是皇帝的心,海底的针,伴君如伴虎啊。

李瑜冷笑道:“你莫要忘了崔延龄此人的本性是什么,他何曾真正想过‘功成身退’?”

他想要的从来都是‘垂帘听政’,是‘虽不在其位,仍谋其政’。

表面上致仕归田养鸡种菜,做出一副清心寡欲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士高人的那般模样。

暗地里却想继续通过门生故吏、姻亲党羽牢牢把控着朝堂的脉络,做那高高在上执棋人。

这种心思,皇帝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呢?

潘怀民这事只不过是……往那塞满了火药的桶里,又添了把猛药而已。

最后只差找到一根导火索,然后……点燃它了。

吴景诚看着自家好友兼小舅子,这副淡淡早已看透一切的神色,忽然就觉得其实帝王心也不过如此。

就是再深再不可察觉的心思,子璇也能看得明明白白的。

子璇的脑子太好使,合该他去坐那把龙椅才是。

他要坐了那个位置,估计谁也不能猜透他心思在琢磨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