啪啪啪!
院落中,堆放着小山丘一般的大蒜。
也多亏了唐人爱吃蒜,家家户户基本都有,因而才能收集这么多。
一群婢女丫鬟,神色忐忑,正埋头剥着蒜。
这些婢女丫鬟都是从别驾府以及牙城内搜罗来的,左右闲着,让她们做些杂活,倒也物尽其用。
剥好的蒜瓣洁白如玉,扔进竹筐里,装满一筐后,便有仆役端到一旁,放进舂米的石臼里捣碎。
大蒜本身是没有大蒜素的,捣碎之后,与空气发生反应,才会产生大蒜素。
经常做饭的人就会知道,大蒜切碎后,放一会儿,拿手摸会觉得黏糊,那就是大蒜素。
在石臼里彻底捣成蒜泥后,仆役又用将其装入一口大缸。
静置一刻钟后,往缸里倒入酒,不断搅拌。
这一步,是使大蒜素尽可能的融入酒中。
其实这样提取大蒜素的方式,很粗糙,也很浪费,但却是眼下刘靖能想到最便捷的方法了。
一碗碗装着蒜泥的酒,被送到伤兵营。
刀伤、枪伤的这些士兵喝一碗就行,主要怕喝多了,伤口会再次流血。
而那些被金汁浇到的士兵,不但隔两个时辰口服一碗,还要外敷。
该做的都做了,能否有效,刘靖自己也不知道。
夜幕消退,天光放亮。
混乱的郡城也渐渐重归平静,城中大火早已被扑灭,只余袅袅青烟。
公廨大堂之中,刘靖与庄三儿、季仲两名旅帅,正在商讨接下来的计划。
刘靖皱眉道:“伤亡太高,郡城刚打下来,至少需要留下一半的士兵驻守,即便算上辅兵,攻打绩溪的士兵,最多只有三百。”
庄三儿提议道:“轻伤不下战场,寻常刀伤也能继续上阵。”
他是老兵,在他的想法里,只要不缺胳膊断腿,那都不叫事儿,简单敷点药,包扎一下,又是一条好汉,拿起刀枪便能继续上阵杀敌。
事实上,不止庄三儿一人,所有将领,乃至于基层士兵,也都是这么认为。
季仲出声道:“奇袭不成,或许可以智取。”
“计将安出?”
刘靖问道。
季仲说出自己的计划:“三百人换上歙县守军的衣裳,再让一名受降的将校带路,应当可以诈开城门。绩溪县内守军不过数百而已,只要进了城,一切都好说。”
庄三儿问道:“歙县都尉带兵去绩溪,该寻个什么由头呢?”
不待季仲说话,刘靖便说道:“就说接到陶雅军令,发现顾全武派人前来,打算奇袭绩溪,断掉大军撤退的后路,因而赶去驰援。”
“这个由头好!”
庄三儿一拍大腿。
歙县郡城留守的守军本就不多,派三百人驰援,也合情合理。
季仲补充道:“属下以为,为防将校突然反水,导致功亏一篑,该选个歙县本地人,最好妻儿老小俱在城中。”
刘靖点点头,说道:“我要坐镇歙县,脱不开身,事关重大,交给旁人我不放心,你二人谁去?”
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差事,拿下绩溪只是个开始。
作为歙州的门户,接下来要迎接陶雅的怒火,以及麾下三万大军的围攻。
“俺去!”
“属下愿去!”
话音刚落,庄三儿与季仲便异口同声地请命。
刘靖稍作犹豫,拍板道:“庄三儿去吧。”
“属下定不辱命!”
庄三儿高声说道。
刘靖叮嘱道:“你且去准备,尽快出发,免得夜长梦多。”
“得令!”
庄三儿说罢转身离去。
待他离去后,刘靖看向季仲,缓缓开口道:“陶雅经营歙州十余年,绝对不会轻易放弃,毕竟没了老巢,他在江南的处境会非常尴尬,所以接下来陶雅必定会拼命反扑。”
“这里有一封信,你派人尽快送去睦州,想办法交给钱镠。”
这是一封求援信。
崔家在两浙也有生意与人脉,所以让季仲安排送信最合适,换做旁人,只怕根本见不到钱镠。
刘靖料定,只要钱镠收到信,必定会出兵驰援。
能与杨行密相斗十几载,始终能固守两浙之地,岂是蠢笨之人?
歙州被自己夺走,对钱镠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。
之前,陶雅占据歙州,就如一根钉子,扎在两浙边境,令钱镠如鲠在喉。
睦、衢、婺三州在吴、越之间来来去去,反反复复,究其缘由就是因为歙州的陶雅。
歙州易守难攻,钱镠无法攻打歙州,反观陶雅却能随时出兵。
就比如这一次,按理说一个小小的睦州,真要拿下,并不算难,但他却要分出大部分兵力来防备陶雅,导致建德郡迟迟无法攻下。
这令钱镠非常难受。
如果歙州落在旁人手中,那睦、衢、婺三州重新夺回后,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,因为睦州与宣州之间,有了歙州这一道屏障。
尤其是,占据歙州之人,并非钟传,而是刘靖这个无名小卒,不会对自己产生威胁。
出兵驰援,帮刘靖保住歙州,就是在帮自己保住睦、衢、婺三州。
当然,事后钱镠是否会出兵夺取歙州,那就是后话了。
眼下的当务之急,是赶走陶雅,趁势夺下睦、衢、婺三州。
这三州之地皆是富饶之所,虽比不得苏杭,可若重归手中,足以令钱镠实力大增。
歙州是三战之地,也正因如此,刘靖才有合纵连横,左右逢源的机会。
而这,也是他选择歙州的原因之一。
接过信件,季仲神色敬佩道:“监镇神机妙算,属下佩服。”
“莫说这些。”
刘靖摆摆手,正色道:“打铁还需自身硬,钱镠即便会派兵驰援,也至少需半个月的时间,这段时间,我们要顶住陶雅的反扑。顶不住,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。俘虏的守军,将伍长、什长、百夫长等基层军官从中剔除,打散之后编入林字营。”
先将基层军官剔除,再彻底打散重编。
这一套操作下来,基本就不用担心会反水。
基层士兵与军官不同,士兵在谁手下当差都一样,只要给粮给饷,什么都好说。
几天饱饭一吃,陶雅是谁?
季仲应道:“属下明白。”
……
汪同在两名士兵的押解下,走进一间屋子。
前厅中,一名身体壮硕,满脸虬髯的男子正盘腿坐在地上,捧着碗大口吃饭。
男子脸上有一道刀疤,远远看上去,如一条蜈蚣趴在脸上,随着男子的咀嚼不断扭动,狰狞可怖。
“坐。”
听到脚步声,庄三儿抬头看了一眼,指了指矮桌对面。
汪同迟疑了一下,最终还是迈步走上前,来到矮桌前坐下。
庄三儿自顾自地低着头,稀里哗啦的吃着汤饼,时不时停下嚼一口蒜。
这番狼吞虎咽的吃相,让汪同不由咽了口唾沫。
从昨夜到现在,他滴水未进,此刻腹中不断泛着酸水。
这时,庄三儿忽然抬起头,说道:“这汤饼味道不错,吃吧。”
“这……”
汪同心头忐忑,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他也只得捧起碗。
一边食不知味的吃着汤饼,他一边观察对面的庄三儿。
呼噜呼噜~
连汤带水将一海碗汤饼吃完,庄三儿长叹一口气:“舒坦!”
抹了一把嘴,他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汪同,歙县本地人,家住城南安定坊水门胡同,家中九口人,父母俱在,发妻两年前病逝,两房侍妾,膝下三女一儿,父汪沛,母汪韩氏……”
汪同此刻哪还有心情吃面,后背冷汗直冒。
放下碗,他佯装镇定道:“大家都是行伍之人,败了俺认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,可祸不及家人,还望高抬贵手。”
“说这些,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小忙。”庄三儿咧嘴一笑,横在脸上的刀疤顿时一阵扭曲。
小忙?
汪同暗自苦笑一声,硬着头皮问:“不知是甚忙?”
庄三儿一字一句道:“你接到陶刺史的密令,顾全武率领一支精锐,越过天目山,打算奇袭绩溪,截断大军退路。因而奉命率三百人,驰援绩溪,明白了吗?”
汪同心下一惊,目光惊骇的看着庄三儿。
对方这是要自己诈开绩溪县的城门!
一旦这么干了,他可就真没法回头了。
毕竟,战败被俘是一回事,帮着对方诈开城门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见他沉默不语,庄三儿笑了笑:“呵,你麾下西城营,大多都是本地人吧。那个校尉叫甚来着?刘……对,刘猛,还是俺家监镇的本家,他家似乎也住在安定坊。”
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
汪同并非蠢笨之人,又岂能听不出来。
他若不愿,那就宰了自己与亲眷,换麾下的校尉,总有人愿意。
犹豫了片刻,汪同出声问道:“敢问兄弟是何来路?”
此话一出,也就表示答应了。
“往后你会知晓的。”
庄三儿略显神秘的说道,而后保证道:“你放心,俺家监镇从不亏待有功的弟兄,你是个聪明人,一个小小的都尉,着实屈才了。”
跟着刘靖,他也学会了画大饼。
汪同苦笑一声,没了食欲。
见状,庄三儿渐渐收敛笑意:“怎么不吃了,不合胃口?”
“不是。”
汪同赶忙摇头,端起碗大口大口吃了起来。
庄三儿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