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府小院。
唐清婉端坐石桌前,手里拿着一本《白蛇传》,然而,她眉宇间却笼着一丝疲惫。
“小青,”她声音平静,目光并未离开话本,“姑爷……这几日,可曾回过小院用晚膳?”
一旁整理着厚厚一沓合作意向书的小青,闻言立刻撅起了嘴,气鼓鼓地道:“小姐!您还惦记那登徒子呢?”
“天不亮就没了人影,三更半夜才悄摸回来,身上还总带着一股子泥土味!”
“我看呐,八成是被那王家公子勾着,不是钻窑子,就是去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胡混!”
“府里如今这般繁忙光景,他倒好,当起了甩手掌柜!”她越说越气,把一摞纸拍得啪啪响。
唐清婉指尖微顿,随即轻轻一笑。
自那日圣旨降临,唐家一跃成为“皇商”,这姑苏城的天,就彻底变了。
圣眷如烈火烹油。昔日与唐家合作分销雪花盐的大小商户,蜂拥而至,贺礼堆满了库房,谄媚的笑脸几乎挤破了门槛。
家主唐修远连日来红光满面,笑声都比往日洪亮了几分。
曾几何时,唐家被江家反噬,风雨飘摇,几近倾覆。
是江云的雪花盐,稳住了根基。如今这“皇商”的金字招牌,更让唐家声望如日中天,隐隐已压过其他两家,成为姑苏商界执牛耳者!
随之而来的,是雪片般的合作意向、入股请求、渠道拓展……唐清婉作为唐家继承人,几乎被淹没在账目和计算之中。
幸而江云留下的“大昌数字”和精妙算法,成了她手中最锋利的快刀,将繁杂的账目梳理得井井有条,效率倍增。
府内一派欣欣向荣,府外风光无限。
然而,这一切繁华喧嚣的中心,那个带来这一切变革的男人——江云,却仿佛成了局外人。
王家庄子深处。
一座用黄泥混合着粗糙耐火石砖垒砌的庞然大物拔地而起。
外形粗犷简陋——这便是江云口中的“土制高炉”。
连续几日的辛苦,三人皆是灰头土脸。
赵王杨羽也早已脱下蟒袍,换上了粗布短打,此刻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王府带来的几个心腹工匠:“快,把上好的木炭填进去!本王要看看,这炉子能炼出何等好钢!”
“王爷且慢!”江云连忙出声阻拦,指着那堆乌黑发亮的木炭,“这东西,不行。”
“不行?”赵王一愣,满脸疑惑,“炼铁锻钢,不用木炭那用什么?柴火不成?”
王世文也凑过来,不解地看着江云。
“木炭燃烧,温度不够高!”江云斩钉截铁,“我们要的是能将生铁融化成铁水,让杂质充分分离的烈火!木炭……力有不逮。”
“那该用何物?”赵王追问。
“煤炭!”江云吐出两个字。
“何为煤炭?”赵王和王世文都不解看向江云。
江云随即补充道:“就是那种黑色的石头,敲开有光泽,分量沉,能燃烧的。”
“小友说的是石炭吧!”赵王回道。
“正是!”江云激动答道。
赵王却眉头紧锁:“本王在古籍中见过记载。此物燃烧,确能生火,然其烟有毒!”
“前朝曾有记载,冬日贫户贪其价廉耐烧,于密闭屋内燃之,阖家毙命者不在少数!故视为不祥凶物,民间罕用,官府亦不提倡。江小友,此物……”
江云这才恍然,原来这个时代对煤炭的认知还停留在“毒烟杀人”的恐惧阶段。
他立刻解释道:“王爷明鉴,那等惨剧,皆因密闭环境、通风不畅所致!”
“若在开阔之地,或如我们这高炉,有烟囱导气,确保通风,石炭燃烧不仅无害,其火势之猛、温度之高、燃烧之久,远胜木炭十倍!正是炼铁锻钢的绝佳燃料!”
赵王眼中精光爆闪!又是一个颠覆认知的“奇技”!若真如江云所言,这被视为凶物的石炭,岂非天赐的宝藏?
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:“竟有此事?!江小友,你又为本王……为大昌,推开了一扇新门!”
王世文也激动起来:“那还等什么?快去找石炭啊!”
然而,三人高涨的热情很快被现实浇灭。石炭……哪里有?
“城中铁匠铺多为小炉,所用多是木炭或普通柴薪,没见过有用石炭的。”王世文回忆道。
“官府图册……或许有矿脉记载?”赵王沉吟。
“走!去查!”江云一锤定音。
于是,刚刚建好高炉的三人,又带着满身泥土,一头扎进了寻找石炭的奔波之中。
城里的铁匠铺问了个遍,又在赵王的特权下,调阅了姑苏府及周边郡县的“鱼鳞图册”和矿藏记录。线索,似乎指向了城外西山的一片废弃矿洞……
……
唐家成为“皇商”的消息,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扎进了江府。
“砰!”一只上好的青瓷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。江万山胸口剧烈起伏,脸色铁青,之前被官府打了十大板子的地方,此刻又隐隐作痛。耻辱!巨大的耻辱!
“爹!这……这怎么可能?唐家凭什么就成了皇商?那圣旨是假的吧?”
江啸失声叫道,脸上写满了嫉妒和难以置信。
他无法接受,那个被他视作废物的江云,如今竟因为替他入赘攀上了如此高枝!
“假的?圣旨也是能作假的?!”江万山猛地转身,对着儿子怒吼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啸脸上。
“你问我?我还想问问你这个废物!整日里除了眠花宿柳,惹是生非,你还能干什么?!”
“老爷!你吼啸儿做什么!”江夫人王氏心疼地护住儿子,一边轻抚江啸后背,一边埋怨道,“有气也别往孩子身上撒!那唐家走了狗屎运罢了!”
“狗屎运?”江万山眼神阴鸷得可怕,“我看是釜底抽薪!唐修远那个老狐狸……好狠的手段!他定是把那雪花盐的秘法,当作投名状,献给了朝廷!这才换来这‘皇商’的护身符!”
“好一招断臂求生,好一招借势登天!”他咬牙切齿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江啸被父亲吼得缩了缩脖子,却又忍不住嘟囔:“那……那当初要是孩儿入赘了唐家……这皇商的名头,岂不是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狠狠抽在了江啸脸上!
“混账东西!”江万山目眦欲裂,气得浑身发抖,“入赘?!亏你想得出来!为了那点虚名,连江家的脸面都不要了?娶那个貌若无盐的唐清婉?!你……你简直要把我活活气死!”他指着江啸,手指都在颤抖。
江啸捂着脸,火辣辣的疼,心中更是憋屈愤懑。但父亲那句“貌若无盐”,又像一剂毒药,让他扭曲的内心找到了一丝诡异的平衡——江云再风光又如何?还不是娶了个丑八怪!这个念头让他肿胀的脸上甚至挤出一丝难看的冷笑。
王氏心疼地搂着儿子,对江万山抱怨道:“老爷,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!唐家如今成了气候,又有皇商的身份护体,我们……我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?之前的事,他们能善罢甘休吗?”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。
江万山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意。商海沉浮数十载,他深知“大丈夫能屈能伸”的道理。硬碰硬,此刻的江家无异于以卵击石。他眼中闪烁着阴冷而算计的光芒。
“怎么办?”他冷冷一笑,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,“认输?等死?不!商人逐利,利益才是永恒的纽带!一时的胜负,算得了什么?唐家现在风头正盛,我们凑上去,固然会受些屈辱……但是……”
他猛地看向江啸,眼神锐利如刀:“去!把库房里那对压箱底的‘帝王绿’翡翠镯子,还有那二两顶级碧螺春,给我拿出来!备车!”
“爹?!”江啸惊得跳了起来,“您……您要去唐府?还要带上那么重的礼?您……您是不是气糊涂了?我们这不是送上门去给人家羞辱吗?”他简直无法理解父亲的决定。
王氏也急了:“老爷!三思啊!唐家如今恨我们入骨,您去不是自取其辱吗?”
“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,商人,利益才是永远,我江万山不能就在此处沉沦,不就是示个弱嘛。承认败了又如何,起码不能让唐家就此把我给困死!”江万山眼里闪烁着阴谋诡计!
他死死盯着江啸,语气不容置疑:“去拿!今天,你必须跟我去!这点屈辱都受不了,将来如何执掌江家?如何跟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对手周旋?爹今天就教你,什么叫‘忍辱负重’!什么叫‘以退为进’!”
江啸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火焰,心中又惧又恨,却不敢再反驳。他垂着头,脚步沉重地走向库房,取出那价值连城的锦盒时,手都在微微发抖。
片刻后,一辆装饰豪奢的江家马车驶出府门,径直朝着唐府驶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