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宋岛的热风裹挟着咸湿的海汽与浓郁的香料气息,吹拂在码头的碎石路上。
宋洪源在前引路,一边用汗巾擦拭着额角的细汗,一边向江云和王世文介绍着此地的势力格局。
他的语调带着一种久违此地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。
“伯爷,王大人,”宋洪源微微侧身,压低了些声音,“这吕宋之地,看似杂乱,实则由四大家族势力共同掌控,盘根错节,宛如土皇帝。”
“其中两家,乃是早年从中原迁徙而来的移民,在此扎根已有百余年光景,枝繁叶茂。”
“他们至今仍保持着中原的礼仪习俗,言语也通我官话。”
“小人往日行商,货物多半是与他们交易,价格虽被压得低些,但总算稳妥,不至被那些全然不懂规矩的生番蛮横欺瞒。”
“哦?”王世文摇着折扇,闻言挑眉,语带调侃,“我中原之人,还真是无处不至啊。跑这么远来做土财主,倒是会挑地方。”
江云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颇具异域风情的建筑,缓声道:“每逢中原动荡,战火频繁,便有百姓为求活路,浮海远遁。”
“其中不乏聪慧勤勉之辈,在这异域他乡凭手艺、凭头脑挣下一份家业,也不足为奇。”
“只是未曾想,在此地竟已成如此气候。”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,更有几分商人的敏锐审视。
“既如此,便先去拜会一下这些‘他乡故知’吧。”江云做出决定,“或许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。”
宋洪源应了一声,熟门熟路地引着众人穿过几条喧嚣的市集街道。
越往里走,周围的建筑风格逐渐发生了变化。最终,他们停在一座宅邸前。
这座宅院与周遭低矮的木质或竹编房屋截然不同,赫然呈现出典型的中原格局。
高耸的青砖围墙,朱漆大门上衔着瑞兽铜环,门楣之上斗拱飞檐。
虽因常年受海风侵蚀,漆色略有斑驳,木雕也有些许磨损,但那份沉稳威严的气度,在这片充满热带风情的土地上,显得格外突兀与醒目,自成一方天地。
大门上方,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,上书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:“李宅”。无需多言,这必是宋洪源所言的四大家族之一了。
“伯爷,这便是四大家族之一的李家宅邸。”宋洪源指着府门,略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,
“只是小人已有年余未曾前来,不知现今主持家务的,是否还是那位李朝平老爷。”
宋洪源整理了一下衣冠,上前握住铜环,不轻不重地叩了几下。
片刻,侧门“吱呀”一声开启一条缝隙,一个门房小厮探出头来。
他目光在宋洪源脸上停留片刻,竟立刻露出了热情的笑容,哗啦一下将门完全打开。
“哎呦!竟是宋老爷!您可真是稀客,有好些日子没见您来吕宋了!”
“我家老爷前几日还念叨,说不知宋老爷近况如何,甚是挂念呢!”小厮言辞伶俐,态度恭敬,显是旧识。
宋洪源仔细看了小厮两眼,面熟,却一时叫不上名字,便顺势笑道:
“哈哈,有劳小哥挂念,劳李老爷惦记了。烦请通传一声,就说宋某此次并非独行,有中原来的贵客,特来拜会李老爷。”
小厮机灵地望了望宋洪源身后气度不凡的江云与王世文,以及他们身后那些精悍的随从,立刻躬身道:“宋老爷和各位贵客请稍候,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!”
不多时,小厮快步返回,态度愈发恭敬:“各位贵客,我家老爷有请!快请进!”
一行人被引入宅中。
穿过影壁,便是规整的庭院,其中竟还巧妙地引水砌池,栽种着些许耐热的花木,虽不及中原园林精巧,却也别有一番韵味,可见主人思乡之情。
步入宽敞的厅堂,只见一位身着绸衫、年约五旬、面容精明的男子已笑着迎了上来,他目光扫过众人,最终落在宋洪源身上。
“哈哈哈哈,宋老爷!果然是贵客临门,好久不见,好久不见啊!”
他热情地拱手,随即目光转向江云与王世文,带着恰到好处的疑问,“却不知这二位气宇轩昂的先生是?”
宋洪源连忙上前一步,郑重介绍:“李老爷,容宋某引荐。这位乃是我大昌朝廷钦封东海伯、统辖水师总兵官,江云,江伯爷!这位是水师副总兵,王世文,王大人!”
他又转向江云二人:“伯爷,王大人,这位便是李家家主,李朝平李老爷。”
江云与王世文依礼拱手:“李老爷,幸会。”
李朝平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异与凝重,随即神态愈发恭敬,竟后退半步,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中原揖礼:
“原来是伯爷与将军大人驾临寒舍!鄙人不知贵人远来,有失远迎,万望伯爷、大人海涵!快,快请上座!”
宾主分宾主落座,婢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。
茶香袅袅,竟是难得的上好绿茶,在这海外之地,显得尤为珍贵。
江云端起白瓷茶盏,轻轻呷了一口,茶汤清冽,回味甘醇。
他放下茶盏,开门见山:“李老爷,本伯此次率船队远来,为的是互通有无,与吕宋各界做些生意。”
李朝平闻言,脸上立刻显出恰到好处的欣喜与唏嘘:“哎呀!伯爷您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!”
“不瞒您说,近来不知何故,从大昌来的商船几乎是断绝了,各处货源紧张,鄙人库里的存货早已售罄,连这待客的茶叶都快见底了,正为此事焦心不已呢!”他指着手中的茶盏,苦笑连连。
“哈哈哈哈。”江云自然知晓其中缘由——他肃清海疆,剿灭倭寇,连带那些亦商亦盗的队伍也闻风蛰伏,却无意中断了这条传统的海上私贸线路。此事倒不便明言。
他顺着对方的话道:“李老爷无需忧虑。本伯此次前来,带来了整整十五艘大海船的货物,瓷器、茶叶、绸缎、应有尽有。只不知,李老爷一家,能否独自吃下这般数量的货?”
“十……十五船?!”李朝平倒吸一口凉气,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颤,脸上写满了震惊,“伯爷手笔,果真非同凡响!”
“恕鄙人直言,如此巨量的货物,莫说我李家一家,便是四大家族一时之间也难以尽数吞下。”他面露难色,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,快速计算着。
“李老爷过谦了。”江云微微一笑,身体微微前倾,语气变得更深沉了些,
“此次出海,实为朝廷探索海贸之路的先行。日后,我大昌的商船将会络绎不绝,定期往来。吕宋地理位置得天独厚,实为南洋贸易之最佳中转枢纽。”
李朝平目光一凝,放下茶盏,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:“伯爷的意思是……?”
江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李老爷试想,若日后朝廷官船、民间商船纷至沓来。”
“于此停泊、补给、交易,却无规范管理,任由本地势力自行其是,甚至设卡收费,于我大昌而言,岂非利益受损,国威有失?”
他顿了顿,观察着李朝平渐渐变得专注甚至灼热的目光,继续循循善诱:“然,若是由我大昌朝廷在此设立‘市舶司’,代表朝廷管理海贸,征收关税。”
“所收税银,一部分用于本地建设,安抚民众,铺设道路,完善港口;一部分上缴朝廷国库;剩余部分,则用于市舶司日常运作及…奖励有功之人。”
“届时,吕宋之地,秩序井然,商贸繁荣,本地居民可得实惠,朝廷可增税收,而具体负责管理此地的贤达之士…”
江云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朝平,“自然也能名正言顺,从中获益匪浅,地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。李老爷以为,此法相较于如今这般零星私贸,孰优孰劣?”
李朝平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,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。
他眼中先是闪过难以置信,随即是巨大的惊喜,接着又被深沉的算计所取代。
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,压低了声音,几乎像是在耳语:
“伯爷…您的深意是…欲将这吕宋…纳入…?”
江云摆摆手,笑容依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:“诶,李老爷言重了。非是‘纳入’,乃是‘协理’。”
“是为保我大昌商路畅通,护我大昌商贾利益,与此地贤达共荣共赢。不知李老爷,对此‘协理’之责,可有兴趣?”
厅堂内一时寂静,只有冰鉴中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声。
李朝平脸上的贪婪与激动再也掩饰不住,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,却仍带了一丝颤抖:
“伯爷…高瞻远瞩!此乃…此乃造福一方、功在千秋之大计!鄙人…鄙人愿为伯爷,为朝廷效犬马之劳!”